郁陵香

【旭润】曲有误(十五/终章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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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十五)




人间一聚仿似南柯一梦。梦醒之后,一切便又回到原来的轨迹。


旭凤搁下手上的布阵排兵图,神色寡淡地哼了一声。


丹朱寿宴那日他同润玉说尚有政务未理,其实并非全是托词。魔界素来内乱不休,这些年经他整治后虽大见好转,但几个新提拔的城主毕竟经验尚浅,是以未能第一时间察觉几个月来各处纷争频现并非偶然。


虽说他和鎏英筹备数月,局已布好……可不知怎的,这几日他总觉有些心烦意乱。其他倒也罢了,但老辣如鎏英之父卞城王都险些被暗算,这个已露出行迹的西城主,莫非手中还藏了什么制胜的法宝?


正自思量,便听鎏英扬声唤道:“凤兄,都已安排好了。”


旭凤回过神来,点头道:“辛苦了。你父王如何?”


鎏英摆手道:“父王还好,魔医说今日晚些时候就能醒。说来这回还真是险,幸好卿天及时掷出寰谛凤翎给父王护身,不然怕是……”她性子要强,后怕之色一显即收,岔开话道,“对了凤兄,寰谛凤翎的灵力真的不能恢复吗?”


旭凤摇头道:“凤翎只能抵御普通攻击,针对你父王的那几道恶咒威力太甚,已然耗尽它的护身之力,”见鎏英面带惋惜之色,微笑着打趣道,“横竖不过一件饰品,你怎么比卿天还舍不得?”


“哪里是我舍不得,”鎏英想起丹朱寿宴那日,润玉的目光不时便要落到凤翎之上,似笑非笑横了旭凤一眼,顿了顿才道,“凤兄,那日月下仙人寿宴,你和天帝陛下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?怎就……那般仓促?”


——仓促到连个招呼也忘了打,人都到魔界了才想起要给她传信说自己先行一步,害得她第二日还得硬着头皮给天帝去信解释。


旭凤也知自己那日落荒而逃实在不像话,由着鎏英调侃了半天才道:“……我说错了话,提起了不该提的事。”


他心里想的是簌离,鎏英却会错了意,拧起眉心道:“凤兄是说燎原君吗?我看那日天帝陛下听你提及燎原君,神色是不太好。”


旭凤怔了怔,叹口气道:“逝者已矣,夫复何言。我就是怕他心思太重,总对对旧事耿耿于怀念念不忘……”


“你是怕他耿耿于怀呢,还是怕他念念不忘?”鎏英好笑道,“凤兄,你说天帝陛下心思重,我看你心思也不轻啊。都这么多年了,你还没放下吗?”


“他也没……”旭凤在鎏英意有所指的眼神中败下阵来,讪讪道,“我也没耽误正事吧?”


鎏英扑哧一笑道:“那倒确实没有,不过就是落了件衣裳……”她毕竟是旭凤挚友,知他苦中作乐,玩笑一二便即见好就收,敛容正色道,“凤兄自己心中有数就好。”


旭凤感念一笑,沉吟道:“说起寰谛凤翎……”


“凤兄可别想着再给卿天寻什么护身法器了,”鎏英一见旭凤神色便知他想说什么,连忙抢先说道,“她都几岁了!”


旭凤哭笑不得道:“不过是件护身法器……”


鎏英摇头道:“我知道凤兄宠爱卿天,可她不能总躲在你我羽翼之下。身为魔界王女,她或迟或早都要独当一面的。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,都能揍得焱城王两个世子找不着北了!”


旭凤说不过她,只得颔首道:“你说的在理。”


然则道理归道理,世间事却往往阴差阳错。


旭凤与鎏英对话翌日便是新卞城王的晋升仪式。仪式当日群魔汇聚,排场仅次于魔尊大婚那夜。旭凤和鎏英如平日那般坐在魔尊魔后位上,不动声色静候西城主当庭发难,准备将他一系人马一网打尽。


谁知计划赶不上变化,只听殿外有人叫道:“父尊!母后!”便见卿天面带焦急惊慌之色,匆忙闯入殿中,身后跟着一小队从未见过的魔兵。


旭凤和鎏英同时变色。未及开口,眼前白光一闪,那队魔兵中的一人挺刀便向卿天砍去。卿天侧身避开,手上长鞭甩出,向那人回击。


魔界奉行强者为尊,旭凤和鎏英虽设计了一出请君入瓮,最终胜着仍落在实力上。那魔兵与卿天的一刀一鞭既已敲响战鼓,场面再不可控,群魔先后呼喝着提起手中刀枪剑戟,顷刻间便就战到一处。


西城主乃固城王亲信,曾向他学过不少魔界禁术。此人野心勃勃,早对魔尊之位虎视眈眈。只是他自忖武艺威望均不敌旭凤,故而这些年隐在暗处招兵买马,意图伺机而动。


他却不知自己一举一动早被旭凤收入眼底,经年未曾动他,只是因为魔界恰逢人才凋零青黄不接,旭凤仍需他这等资历深厚的城主稳住手下诸魔。


魔尊素有战神之名,兵戈战阵经验丰富无比,今日又早有准备,西城主一系人马哪里敌得过他?然则败象虽显,西城主却兀自咬牙不肯投降,只喝令左右继续负隅顽抗。


旭凤眉头微皱,正欲亲自出手,却见西城主狠戾的面上突然露出一丝喜色,大笑道:“咒成!”


旭凤心神一凛,便听鎏英惶然叫道:“——卿天!”


卿天此时正给几个魔兵缠住,听见母亲喊声犹自不解。未及反应,便听“叮叮当当”数声乱响,上百件暗器似是凭空出现一般向她袭来,却在触碰到她之前先撞上了旭凤扬手打出的一道屏障。


“父尊!”卿天惊呼一声,放眼望去,只见旭凤长身直立,左手高举以撑住那为卿天抵御暗器的屏障不倒,右手却提着长剑与几个本隶属鎏英麾下的魔兵周旋。


旭凤为魔尊多年,自然一眼看出这些魔兵乃是中了摄心术,以至失了神志。他心中冷笑,神色倒仍镇定,只扭头向鎏英使个眼色,示意此间他来照应,她按计划行事便是。


鎏英刚一点头,却似忽然瞧见什么,失声叫道:“凤兄!”


旭凤这时也已察知身后有异,但此时再要回护自身已然不及——就在瞬息之间,那几个对他兵戎相向的魔兵就像是忽然听到了什么号令一般,不约而同收了对旭凤的攻势,反而回刀刎向自己之颈。


好一招声东击西。


旭凤心下叹息,眼中闪过坚忍决绝。


凤翎剑出,剑锋所指不在身后,却在眼前。“当啷”几声,那些因被摄心术所控而意图自刎的魔兵手中兵刃落地,空中只余下那支向旭凤袭来的长箭。


……看来这一箭是非挨不可了。


旭凤苦笑一声,咬牙准备好箭簇入体。


然而——


不对,风声不对……旭凤豁然回首,便见一个熟悉的白影挡在自己身前。通体透明的长箭扎穿了白影纤细瘦弱的身体,尖锐的箭簇沾上了鲜红的血。


白影微微一晃,软绵绵地仰面倒下。


“——哥!”旭凤手忙脚乱地接住不知何时突然出现的天帝,骇然瞪大了眼。


倒在他怀里的润玉却似比他更加慌乱。他满身满脸皆是鲜血,双手却哆嗦着向旭凤胸口探去,哑声问道:“有没有事?你有没有事?”


丹朱寿宴次日,润玉便收到鎏英来信,解释说日前匆匆而别并非故意失礼,实是魔界近日有些变故,她与旭凤分身乏术,还望天帝陛下见谅。


润玉在魔界虽也有些眼线,但并非核心重臣,对魔界内务无法尽知。读了鎏英信后,不禁心神不宁,这一刻还恨不得亲赴魔界向旭凤问个明白,下一刻却又觉旭凤才具能力拔萃出众,哪里需要他多管闲事。


好不容易压下烦躁之感,却又收到了卿天的来信——做工粗糙的小鸟晃悠悠地飞到他案头,似在诉说主人内心的忧虑惶恐。


“卞城王遇袭?”


润玉对魔界这位卞城王的能耐再清楚不过,得悉连他也险遭生死之祸,登时心中大乱。他自卿天信中得知旭凤和鎏英第二日便欲收网,心中委实放心不下,于是带了一小队人马亲赴魔界,哪知刚一踏进禺疆宫,便即瞧见令他肝胆俱裂的一幕。


寒气凛冽的长箭迅若风雷,势不可挡地向旭凤的内丹精元而去……润玉大惊失色,想也没想便就举步抢上,挡在旭凤身前。


直到摸到旭凤的心跳,他唇上才依稀现出几分血色,喃喃说道:“没事,你没事……”


场上情势突变,所有人都愣在原地。旭凤一手揽住润玉,另一手急掷凤翎剑,将那射出长箭的刺客钉入地下,沉声喝道:“余人还不罢手?”


那刺客乃西城主心腹,便是以摄心术控制众魔的幕后黑手,此时被凤翎剑钉入地下,法术效果顿消。众魔神志渐复,旭凤知大局已定,心念微凝,却听润玉昏昏沉沉地道:“旭儿……”


旭凤慌忙应道:“我在,”他搂着润玉的手紧了紧,低声说道,“哥,你坚持一下,我这就带你去找魔医。”


话音刚落,便听鎏英急切道:“凤兄,魔医已到了!”


旭凤勉力稳住心神,令魔医赶快为天帝诊治,视线落到鎏英身上。鎏英心领神会,立即点头道:“此间诸事交予我便是了。”


旭凤冲她微微颔首,向众魔下了号令。眼角余光瞧见另一个人,刚自一怔,便听怀里润玉哑声吩咐道:“破军全力配合卞城公主。”


“末将领命。”破军面上虽有忧色,但他是武人。天帝既已下旨,便即遵从。


见润玉神志似不像刚中箭时那般昏沉,旭凤心中一喜。但尚未等他松一口气,却听魔医咳嗽一声,低声说道:“启禀尊上,天帝陛下中的乃是绛珠草之毒。”


绛珠草?固城王用以毒害焱城王的……至毒绛珠草?


旭凤脸上血色陡失,茫然道:“你说什么?”


他下意识向润玉伤口望去,便见他一身白衣尽给鲜血染红,刺穿他身体的那支以寒冰制成的长箭已然消失无踪。


“不会的……”旭凤脸色煞白,抱着润玉的双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。


润玉向破军嘱咐完那一句后便即力尽,本来抚在旭凤胸口摸他心跳的双手眼看着便要垂下,偏还挣着最后一口心气,颤巍巍地挂在旭凤衣襟上,口中含含糊糊地道:“旭儿,我冷……”


“不冷了不冷了,旭儿在……”旭凤七手八脚地将润玉搂进怀里,一边用自己体温给他取暖,一边询问魔医道,“可有解法?”


魔医垂首道:“绛珠草毒性深重,且最克魔族。”


最克魔族?可是润玉并非魔族……


未等旭凤理清思绪,魔医便又开口说道:“尊上或可上天请岐黄仙官诊断。”


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,旭凤脑中虽仍一团迷乱,身体却已自发反应起来,抱着润玉直向九重天飞去。


“哥,你醒醒,别睡,”旭凤听润玉断断续续只是喊冷,不由心痛不已,他恨不能将润玉卷成一团塞进自己身体里,却只能在他耳边一遍遍呼唤,“别睡,求你,别睡……”


润玉神志已不大清楚,恍惚听见旭凤声音,只当又是幻影,昏沉沉地呓语道:“我是不是……快死了……”


旭凤脸色煞白,声色俱厉道:“别胡说!”


润玉目光本已有些涣散,此时惊闻旭凤嗓音有变,眼中那道将散之光又复凝起。他勉力提起精神,轻声说道:“嗯,我胡说的,我不……我不……”


旭凤此刻最听不得“死”字,没等润玉说完便嘶声打断道:“不许说那个字!”


润玉耳边嗡嗡作响,什么也听不清。他本想拍抚旭凤脊背,但手上一点力气也没有,努力良久也没能抬起手来,不禁心中苦笑,只就着方才的话继续胡乱安慰道:“我不死……不死……”


旭凤耳听润玉左一个“死”字右一个“死”字,不由骇然色变,恨不能拿手去捂润玉的嘴,急促地叫道:“我刚给你补全了天命仙寿,你还有千年万年好活!你不会……你不会有事的。”


这句话倒是听清了。润玉想起旭凤给自己炼化药方那日,心中泛起甜蜜,喃喃道:“是,我还有……千年万年好活,你别……”他隐约察觉搂着自己的怀抱正不住颤抖,呛咳一声,柔声说道,“你别怕。”


旭凤浑身一震,惶然道:“哥?”发现润玉身上的灵力正不住消散,他简直吓得魂飞天外,叫了润玉几声都未得回应,发狠道,“润玉!你若敢丢下我,我就、我就……”


若换作平时,“与你同死”或者“绝不独活”之类的话旭凤自能毫不犹豫张口就来,然而此时他脑海中一片空白,开口闭口数度,竟连一句威胁的话都找不出来。


“别怕,我不死……”绛珠草实乃六界至毒,润玉早难维持神志不失,但他知自己若陷入昏迷,旭凤不知要怎样惊惧忧怖,因此虽近乎弥留,一路挣扎竟始终不曾彻底睡去,气息奄奄地呢喃道,“别怕,旭儿,别怕……”


旭凤从未发觉天魔两界的距离竟有那么远。


他六神无主地将润玉交给岐黄仙官时已然说不出话,只有一双通红的眼睛里写满了求恳和希冀。


岐黄仙官已从魔界收到消息。他身为医者,无论何时都能力求镇定,自旭凤手中接过润玉后,二话不说便即给他施针,又将一些瓶瓶罐罐交予旭凤令他给润玉喂下,口中说道:“二殿下稍安勿躁,绛珠草之毒可解。”


旭凤心神一松,顿时砰的一声软倒于地。他怔怔望着润玉苍白的面目半晌,忽然开口道:“我已入魔,早不再是天界的‘二殿下’了。”


岐黄仙官并不接口,温声向旭凤交待润玉的情况道:“当年二殿下为给陛下补齐天命仙寿,曾遣人送来不少天才地宝。其中一味火阳枝与绛珠草的寒毒恰好相克,故能暂缓毒发。只是……”


旭凤刚安下的心又复提起,连声追问道:“只是什么?”


“只是若要将毒素彻底拔除,尚需一味火鹊兰,”岐黄仙官犹豫道,“否则陛下虽无性命之忧,却免不了要遭受灵力噬灭之苦。”


“火鹊兰?”旭凤像是突然想起什么,眼中闪过一道微光,低声道,“仙官稍候,旭凤去去便回——”正欲起身,一股熟悉的感觉忽然窜上心头。


他侧目向自己衣衫下摆望去,一眼便就瞧见润玉苍白修长的指尖。他心中一痛,覆上润玉那攥紧了他衣衫的手,柔声说道:“哥,你先松一松,我会回来的……”


察觉那只微凉的手迟疑着松开,旭凤心中更酸。他轻轻握了握那手,却见一片鲜红忽然映入眼帘。这是……


旭凤不可置信地望着那片鲜红,握着润玉的手颤抖起来。便见润玉纤细的手腕上,温柔地缠了一条由红线与龙须编就而成的手链。


记忆如潮水般汹涌翻滚着袭来,几乎便要将他淹没。旭凤猛地深吸一口气,步履凌乱地向外奔去。


他紧咬牙根以维持冷静,跌跌撞撞地来到紫方云宫。他记得,紫方云宫的密室中藏了不少灵物,其中便有那味可解绛珠草之毒的火鹊兰……对,就是在这间密室里……


旭凤微颤着伸手,将那朵小小的火鹊兰托于掌心,长长吁了口气。他眼帘一颤,低念了一声“母神”,刚欲赶回润玉身边,目光突然落到一块不起眼的牌位之上。


“先天后荼姚,”旭凤呆呆地伸出手去抚摸那块牌位,茫然想道,“谁给母神立的灵位?”


答案不问可知。


“润玉……”旭凤哽咽着吸了口气,带着火鹊兰走出紫方云宫。


灵药既得,岐黄仙官自可施展妙手回春之术。只是天帝中毒昏迷,天界却不可一日无主,未等旭凤回过神来,他已在太上老君等人的苦苦劝说之下,暂代了天帝之职。


答允暂代天帝之后,鎏英曾上天界找过他一回。他二人知根知底,有什么话皆可敞开了说。交代完魔界后事之后,鎏英的目光转到了床榻上的润玉身上,问旭凤道:“天帝一直未醒吗?都半个月了……”


“他太累了,得好好歇一阵,”旭凤给润玉掖好被角,才回头回答鎏英道,“说起此事,我还有个不情之请。”


“凤兄何必客气?我来天界亦是为了此事,”鎏英手腕反转,将一封书函放置案上,扬眉道,“此为和离帖。凤兄瞧瞧,若无不妥之处,便请署上你的名讳。”


“……多谢,”旭凤提笔在帖上写下“旭凤”二字,轻声说道,“魔尊的传位书,你也一并带回吧。”


鎏英并不同他客气。她将两封书函收起,微微一笑又道:“卿天那里凤兄也不必多虑,本来她也到了该去往各处历练闯荡的时候了。”


“她动身之日我当送她一程,”旭凤点头道,“却要劳你多费心了。”


“凤兄又跟我客气。卿天这事你早就安排得妥妥当当的,还用我费什么心?”鎏英摇头道,“好了,闲话不提,我差不多也该回魔界了。”


旭凤瞧了润玉一眼,有些不好意思地向鎏英说道:“那你一路保重,我就不送了。”


鎏英摆手出了门,寝殿内便又只剩旭凤和润玉二人。


旭凤望着润玉憔悴苍白的睡颜,捧着那只缠了红线手链的手,怔怔出起了神。一坐大半日,待得回过神来,天色竟已全黑了。他自嘲一笑,握着润玉的手却怎么也舍不得松开。


乍眼瞧见润玉腕上这条手链时,润玉尚未转危为安,他自不敢多想,但此时夜深人静,他身边除了润玉再无旁人,那翻涌而上的震撼便再按不下去。


他从未想过,年少时的渴求与思慕竟会以这样一种面貌出现在他眼前。他深爱的那人捡起了他无疾而终的爱意,百转千回地缠到了自己的腕上,却竟不敢叫他知道。


手腕上的红线、压在枕下的绒羽、案头最醒目显眼之处那一撂飞白书,还有那些年从未断过的星辉凝露,难道都是……


他望着榻上之人,有些酸楚地自语道:“我哪里值得。”


他翻过润玉纤细修长的手,小心翼翼地将自己五指与他相扣,怔怔道:“半个月了,你怎么还不醒?”


他半伏在润玉身侧,迷迷糊糊闭上了眼。睡梦中依稀感到有人轻抚自己头发,在他耳边叹道:“旭儿……”


“哥你让我再睡一会儿……”旭凤小声咕哝,但话刚出口,立时便就清醒过来,猛地睁开眼,对上了润玉明净的双目。


“你醒了?有没有哪里不适?我去叫岐黄仙官——”欲待起身,手上忽然一紧,便见润玉眼帘微垂,目光落在二人紧扣的双手和他腕上那条红线手链上。


旭凤有些犯窘,不及开口,便听润玉低声说道:“……你这回,可是真逾矩了。”


——哪对寻常兄弟会十指相扣的?


旭凤脸上一红,想要收回手,但见润玉攥得死紧,只得作罢,用另一只手扶着他坐起身,闷声说道:“你才是,吓死我了。”


润玉眼中闪过一丝笑意,故作平静道:“不是告诉过你我不会死的么,谁叫你不信我的?”


他声音尚自虚弱,语气中的得意却已遮掩不住。旭凤不禁气急败坏,没好气道:“你少站着说话不腰疼!换成我在你怀里气若游丝地说自己不会死,你能信?”


润玉也知旭凤这回是当真被吓着了,默不作声由着他声讨半天,方轻声说道:“上次你问我,亲见至爱殒命是什么感觉……”他半个身子都靠在旭凤身上,自能察知自己此言一出,旭凤登时全身一僵。


“如今我当可告诉你……”润玉只做未知,侧首将整张脸都埋入旭凤颈窝,涩声说道,“恨不能以身相替。”


与此同时,旭凤亦脱口叫道:“痛彻心扉!”


润玉耳听旭凤嗓音都变了调,不禁心中酸楚,凝思苦想半天也想不出该怎么哄,只得讷讷道:“我不是故意吓你。”


旭凤闻言简直有几分哭笑不得,心道你要是故意那还了得?他从案上取过岐黄仙官留下的药丸喂给润玉,担忧地问道:“伤口疼么?”


“不疼。”润玉乖觉地服下药丸,视线始终未离旭凤分毫。


旭凤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,动了动身子道:“你看我干什么?”


“看你好看呀,”许是生死关头走过一遭之故,润玉比昏迷前直白得多,笑吟吟道,“那日我在人间不就告诉过你了吗?”


“你……”


“我也告诉过你我没醉,”润玉见旭凤耳根发红,不禁心中发痒,定了定神道,“旭凤?”


旭凤仍在探查润玉的伤口,心不在焉地应道:“什么?”


润玉不语,伸手握住旭凤用来探查他伤口的那只手,指尖微动,幻出一件物事——那是一条用红豆串起的手链。


“哥……”


“我知道,你对从前尚还心有余悸……”润玉未与旭凤对视,只低头将那条红豆手链缚上旭凤手腕,轻声说道,“就当给我留个念想,行不行?”


话音未落,忽然眼前一暗,唇上一暖——旭凤吻上了他的唇。他浑身一震,伸臂抱紧旭凤身子,闭眼加深了这个吻。


直到润玉有些喘不过气来,旭凤才恋恋不舍地松开,低声说道:“我是还心有余悸。可是……可是我的心早已给了你了,由不得我做主了,”不知何时他眼中已蓄了泪,颤声又道,“纵使来日你……”


“来日方长,”润玉蓦地伸手捂住旭凤的嘴,咬唇道,“我终会令你信我……”见旭凤似开口欲语,赶紧又添了一句,“更令你信你自己!”


旭凤眼见润玉身子摇晃,知他伤后虚弱,连忙扶住他道:“我信、我信,你别激动,我……”


他见润玉眼眶发红,自知这般空口劝慰也是徒劳,只得岔开话道:“其实我亦备了相赠之物,不想竟给你赶在前头了……”


润玉见旭凤伸手抚上那条红豆手链,心中一动,怔怔问道:“什么?”


旭凤本待直言,但见润玉注意到了自己的小动作,不由起了逗弄之心,卖关子道:“你猜——”


他原有心玩笑,但见润玉凝视着自己的眼眶又开始泛红,怜惜之心又生,顿时不忍继续。手腕翻转,幻出一支金光灿灿的凤翎,递到润玉面前道:“此物我曾赠你一回,你当年未肯收下。如今我再赠一回,你收是不收?”


就像怕旭凤会突然反悔似的,润玉一见那凤翎便忙不迭伸手接过,但直到他将凤翎握进手里方察觉不对:据卿天信中所言,她赖以护身的那支寰谛凤翎灵力已散,可他手中这支……


旭凤瞧出润玉心中所想,眼中浮起些许笑意。他为润玉簪上寰谛凤翎,轻声解释道:“寰谛凤翎为凤鸟一族的圣物,每支制式均皆相同,非其主人不可辨认……卿天头上那支凤翎,其实是母神留下的遗物。”


润玉抚上头上凤翎,呆了半晌才道:“这支,你不留给卿天?”


旭凤扬眉道:“你想给卿天?”


润玉一句“你爱给谁便给谁”到了嘴边也出不了口,低头抚弄自己的红线手链半晌,闷闷不乐道:“我就是小气。”


虽然低着头,却仍能听见旭凤忍俊不禁的轻笑。他有些赧然,抓过旭凤的手道:“都是你不好。”


“怎么又是我不好了?”旭凤失笑,见润玉挖空心思也想不出说辞,鼓着嘴的模样可爱至极,忍不住在他面颊上亲了一口道,“你说是我不好,那就是我不好吧。”


润玉伤后元气未复,与旭凤没说几句面上便又露出倦色。他强振精神假作若无其事,旭凤又怎会看不出来?岂知堪堪提了一句“你再休息一会儿”,便见润玉面上忽地光彩全失,本来晶亮有神的目中亦露出不知所措的慌乱之色。


旭凤心中一痛,忙又说道:“我不走,我就在这儿陪着你。”


润玉不情愿地躺回榻上,一双眼睛却仍目不转瞬地瞧着旭凤。


旭凤无奈道:“你是要我哄你了?”


润玉气恼道:“那你哄不哄?”


旭凤见他眼波流转间风情无限,不禁看得呆了,良久才道:“你要我怎么哄?”


润玉本想听他说几句甜言蜜语,谁知等了半天却等到这样一句,不由脸上一红,顿了顿才道:“上回装药材的柜子……你去打开。”


旭凤不明所以,顺着润玉吩咐走到柜边,刚拉开柜门,便听润玉急声叫道:“下面那扇门!”


他说得晚了。旭凤望着满柜白金红紫的各色火神衣衫,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他匆忙关上上层柜门,依润玉吩咐打开了柜子下层。


门刚一开,眼前倏地一亮,一只华贵精致的凤首箜篌映入眼帘。箜篌弦上流光溢彩,曲颈项端雕了一只栩栩如生的凤首,比润玉从前做给他的那只做工考究了不知几许。


旭凤压下满腔酸涩,将那只箜篌取出,轻快地问道:“你想听什么?”


润玉仍目不斜视地望着他,随口说道:“你奏什么我都想听。”


宛然便是当年抓着他手说“你写成什么样都好看”的模样。


旭凤在箜篌边坐下,信手在弦上一拨,慢悠悠道:“那你先闭上眼。”


润玉略一犹豫,阖上双眼,低声说道:“置箜篌的柜子里还放了别的物事,也是给你的……等我睡着了你再看。”


话音刚落,便听铮铮几声,一串流畅活泼的琴音流水般在耳边响起。他亦通音律,听了片刻便就辨出旭凤抚的乃是《诗经》中的一曲“扬之水”。


“扬之水,不流束楚。终鲜兄弟,维予与女。无信人之言,人实诳女。扬之水,不流束薪。终鲜兄弟,维予二人。无信人之言,人实不信。”


终鲜兄弟,维予与女。终鲜兄弟,维予二人。


润玉本来一直吊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。他再次抚上自己腕上红线,嘴角微微勾起,安心入睡。旭凤见润玉不再强提精神,心下也是一阵轻松。曲调转柔,待润玉彻底熟睡后方停下拨弦的手。


他指尖微颤,抚上那根材质明显与众不同的琴弦,蓦地红了眼。对着箜篌怔怔出神片刻,视线又落到那条刚给润玉系到他腕上的红豆手链上。


他轻柔地伸指拨开两颗红豆,以露出串起红豆之物——纤细坚韧、流光溢彩,与箜篌最高音的那根琴弦质地全然相同,自然正是另一根龙须。


他闭了闭眼,抚着红豆手链自语道:“给了我的就是我的了……你再要讨回,我也不会还你了。”


将箜篌放回柜中,转眼便瞧见了润玉所说的“别的物事”。那是一叠用红线束好的信札,封皮上虽无字迹,但润玉既叫他看,想来这些信札应当皆都出自他手。


旭凤刚一解开红线,便有一片灿烂晶莹的东西滑入掌心。逆鳞……他想起润玉方才那句“给你的”,顿时心中怦然,将那片华彩悉心收起,定了定神,缓缓拆开第一封信。


“耽于公务,后当抽空按方补寿。勿忧。”


旭凤呆了呆,立时猜到这是他催润玉用药后润玉的回信——没能送出的回信。他长长吸了口气,神色复杂地拆开第二封信。与第一封信的一板一眼有所不同,第二封信语气虽仍不算多么随意,字里行间隐然已现亲近之意。


随后是第三封、第四封,第不知多少封……


开始尚是正经回复,后来却成了想到什么写什么,“本月你信迟了,是不是魔界有变”还算好的,更多的却是诸如“朱雀病了,不宜取卵,以麒麟蛋替之”,还有“几个臣子当殿吵闹,烦”……最后一封,“相思不可语,归期不可问,徒叹奈何。”


旭凤想起他自己藏起的上千封家书,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怜惜,凝视润玉的睡颜,只觉怎么看也看不够。过得良久,才想起该将这些信札物归原位,岂料刚一起身,手腕又给润玉扣住。


“我吵醒你了?”他有些懊恼,将信往案上随意一搁,反手握回去道,“怎么睡这么浅。”


“……习惯了,”润玉将目光从那些信上收回,抿了抿唇道,“你看完了?”


原来他也会问废话。旭凤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,好笑之余又觉酸楚。他也不问过润玉意见,自己爬上了榻,将润玉揽进怀里,小声抱怨道:“你怎么这样傻。”


润玉也有些不好意思,低头说道:“我那时不知你和卞城公主……”


“嘘,称呼该换了,”旭凤捏了捏润玉的手,令他转头与自己对视,轻笑一声道,“适才没来得及跟你说……”将自己已和鎏英分别签下和离帖,连魔尊之位都已辞去之事都同润玉说了。


“净身出户,故而既无聘礼亦无嫁妆,不知天帝陛下肯不肯收留我这不仙不魔……”话未说完,便给润玉堵住了嘴。


旭凤没料到润玉反应如此激烈,一吻之下又是缱绻又是缠绵,想起方才自己对着条手链患得患失,终究心有不甘,定要对润玉本人也说上一遍:“你答应了要收留我,便不可再赶我走。”


“不,你说反了,”润玉眼中浮起一层稀薄的泪光,抱紧旭凤道,“你答应了要留下,便不许再走。就算,”他咬了咬唇,哽咽道,“就算哪天你厌了我……”


“我怎么可能厌了你?你在胡思乱想什……你故意的?”旭凤瞪着润玉因心虚而有些泛红的脸颊,不可思议道,“你故意恶人先告状,好让我不去提先前都是你先赶我……”


“我赶你你也不许走!”润玉被他揭穿,本有些恼羞成怒,但见旭凤一脸拿自己莫可奈何的模样,又觉甜蜜非常,安静片刻,心里却仍觉没底,忍不住开口问道,“你真的不会再走了?”


旭凤叹息一声,不答反问:“你是什么时候对我动了那种心思的?”


润玉心头一跳,故作镇定道:“我也说不上来,反正肯定在锦觅出现之前,”见旭凤扬眉望着自己,知他想说“你明知我问的是什么”,脸上微红,不甘不愿道,“……明了自己心意,是在你助我炼化穷奇那日之后。”


这么早?旭凤一呆,指着润玉腕上的红线手链又问:“那这个呢?”


“就在那之后不久。”润玉低头抚弄自己手腕半晌,终是犹豫着提起了他在紫方云宫给荼姚立了灵位之事。


旭凤听他语气便知这人怕是又开始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了。他也不做劝解,闷不吭声由着润玉自说自话到无话可说,才像没听见似的道:“说完了?说完了你往里挤挤,让我睡会儿。”


润玉哭笑不得,侧首迎上旭凤含笑的双眼,才蓦地反应过来——


旭凤已经做出决定了。他签了与鎏英的和离帖,辞了魔尊之位,孑然一身地叫润玉收留他……不管是一时冲动还是深思熟虑,他都已想好了……他愿再赌一次、再扑火一次。


润玉心中泛起无尽怜惜。他眨了眨眼,将萦绕心头的万千感慨尽数压下,话到嘴边只剩下最简单的一句:“旭儿……我冷。”


“……你当真是故意的。”旭凤又是好气又是好笑,本不肯如此轻易遂了润玉的意,但见他凝视自己的目光含情脉脉深情款款,心中便也漾起柔情蜜意,不忍叫他失望。


“你就是恃宠而骄。”他在润玉唇上轻啄一下,摇身一变,化出原身火凤,紧紧裹住了润玉。很多年前,也跟今日一般,润玉喊一声冷,他便给他暖床;润玉喊一声热,他便给他扇风。


凤凰拥着润玉沉沉睡去,想起了他方才所奏那段琴曲。


终鲜兄弟,维予与女。终鲜兄弟,维予二人。



——全文完——



一时想不出完结感言,反正感谢 @羽毛子 就对了,没有她就没有这篇文。

然后,希望喜欢的小伙伴能动手留个评=v=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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太上忘情是不可能太上忘情的,这辈子都不可能太上忘情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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